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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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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父自卡利亞裏派來的嫡系阿雅克肖抵達的速度比任何人預想都要快,但一切已經來不及了。

他本人沒有來,我當時還小,不懂得分辨這背後意味著什麽,等我後知後覺想清楚時才明白,這意味著一切都已經毫無意義。

即便是他認定的兒子,做出這種事,又單槍匹馬對上一群維奧雷拉家族的卓根提斯,最後一定也沒什麽挽回的必要了。

你可能會覺得這很現實,但鮮卑三姓就是這樣現實,不止元家,現今改姓穆尼闊斯的穆家,改姓赫列諾斯的賀家,我們都一樣。鮮卑三姓遷居歐陸的時間比韋家晚了近七十年,七十年裏我們不知道他們在做什麽,做了什麽,但多數人都認為一定惡毒詭譎莫名。雖然曾經蟄居諾敏大山上千年,韋家從不是安分守己的家族,他們喜愛亂世,除了可以胡作非為,愈瘋狂年代愈能令一向特立獨行的他們顯得不那麽特別。

這些生物和真正的龍一樣熱衷游弋於風波,把渾濁激流攪得更亂。相比之下,順勢而行的我們偶爾會措手不及,即便移居到這片大陸已經超過一百五十年,相較故鄉,仍然立足未穩,為了不至無所適從,也只好現實一點。不對自己殘忍,敵人就會加倍殘忍相待,過去一千多年的征伐與爭鬥、貴耀與潦倒中我們一次次驗證這些,最後不動聲色。

我父親是祖父的長子,且是獨子,因此前來收拾爛攤子的是我幾位堂叔,抵達熱那亞之後,他們收斂起了在卡利亞裏時的活潑笑語,來宅邸裏仔細看過,一絲不茍清點財產,一部分人同總督和我母親娘家交涉、處理必要的賠償和封口費;另一部分則負責收攏剩餘不知如何定義的存在——譬如我、我父親和我母親。

我是說,他們倆都瘋了。

父親是在韋留衣帶人走後被送回來的,有人認出了他,在一片荒僻海灘附近,那兒似乎也可以泊船和起航,但通常沒有人會這樣做,大片的石砬遍布灘塗,時而還有一兩塊高大如人形,既不好驅車也很難步行。

被送回來時他還穿著離開時的衣服,並不十分淩亂,臉上也很幹凈,只是那柄五尺長刀不見了。我回憶起韋天裳削斷我匕首用的那柄刀,多麽眼熟。這個懷疑很快就被我拋開了,不願再想。

母親在被斬首的管家胸腔裏迸出的血從頭到腳潑了一身之後,就再也沒有發出聲音。誰都不能碰她,甚至沒有辦法給她換下那身血漬模糊的石榴紋提花織錦長裙。

那也是我最後一次看見母親打扮成一個真正貴婦的樣子。

而我,所有人都盯著我看,卻沒有人敢跟我說話,誰也不想擔起某些責任,無論我哭泣還是尖叫,想必都很令人為難。我在他們臉上依次看過去,一個一個,平時在阿雅克肖郡,他們是很願意爭先恐後逗我笑的。最後只好我先開口,一開口就被充噎喉嚨的嘶啞氣聲嚇了一跳。

“我們要回去了嗎?”

我的堂叔們也被嚇了一跳,本能點點頭,終於有人過來彎身仔細打量我:“巴爾托洛梅奧,你還好嗎?”

我點頭,又搖頭,沒什麽好不好的,我被龍咬了一口,但這種事我想他們也不會太在意。

我還是問了:“你們有找到慶歌嗎?”

他們再次吃驚,並面面相覷,像是不懂我為何提出這個問題。那是我的弟弟,不是嗎?我只好又問:“奧爾加呢?她被帶走了嗎?”

堂叔們沈默了很久,終於有人做主給我一個比較敷衍的回答:“那個龍女。”他說,口吻警告,“不要再提起她。”

好的,我默默想,可奧爾加究竟怎樣了?他們為什麽叫她龍女?她真的是一條龍嗎?

“謝天謝地,她應該是死了。”

而你父親瘋了。他們臉上的表情顯然是想把這兩件事聯系起來,即便並不確定。

“你們真的沒有找到慶歌嗎?”

有人突如其來在我臉上摑了一記,不是很痛,但我從未挨過耳光,連父親都不曾這樣侮辱過我。

“巴爾托洛梅奧,不要再提這些事!”

慶恒,我瞪著他,我叫元慶恒,我有一個同父異母的弟弟叫元慶歌,他母親是一個維奧雷拉,據說她已經死去,而他消失了。

六歲那年的秋天,這成了我需要用力記住的事。

那時我不知道這樣的侮辱只會越來越多,而這樣的日子將會持續。這一耳光只是個開始,鑒於祖父和鮮卑三姓的族長們尚未對此事做出決斷,他們還不會對我太差。一切要等到返回卡利亞裏、視情況有多壞來決定。但有一件事可以確定,元雪波、或者雅可波·阿雅克肖的時代已經不覆存在,這才是很多人都樂於看到的。

我們回到阿雅克肖郡時,天氣也極好,一個秋日裏常見卻依舊令人歡喜的晴天——於很多人而言大抵如此。我則不知該作何反應。一切都不真實,舞臺上的木偶戲不會比這更荒謬,一夜之間,目睹妖鬼般的人形生物來了又去,父母雙雙發瘋,整座宅邸被鮮血腌漬起來,像一封筆跡遒勁優雅的血書,沒留下一個活口,連母親那只西班牙小獵犬也被扭斷了脖子,而且是最先一批,因為它對著那幾個韋家人狂叫不止,仿佛識別出了什麽——危險或者邪惡。

我終於知道韋留衣遞送給我母親的那封短信是用什麽寫的了。

祖父說的沒錯,他們是瘋狂的獸,只會踐踏人類的性命與尊嚴。

那時我沒有哭,不是不想,而是不知道該不該哭。比起恐懼,荒謬感還更多些。韋留衣一直坐在客廳裏,抱我在膝上,餘下的維奧雷拉們在我面前展開一場屠殺。很奇怪的是,幾乎沒有慘叫聲,只有一兩聲呼喝與□□,來自父親留下的護衛和他借來的熱那亞衛兵。男仆和侍女們根本來不及發出聲音。這些韋家人不是都用刀,也有人用一些很奇怪的武器,細長的戰矛或強勁□□,動作的迅疾和狠準讓我不能再看下去,他們倏來倏去,敏捷身姿如在雨滴間穿行,很少用第二擊。

血蔓延到沙發前,迅速被吸入波斯地毯,一小汪稠稠地淤在那兒,像黑沼上的陷阱。韋留衣把腳尖往後挪了挪,動作裏滿懷微妙的嫌棄,他斜並腿坐著,姿勢優雅得不亞於飽經訓練的貴族少女。

他替我掩著耳朵,雖然無用也沒有必要。他的掌心忽而滾燙,忽而又冰涼。

韋天裳沒有動手,也沒有落座,只筆直堅硬地陪在他身邊。韋留衣坐著時,他始終是站著的。

韋留衣擡頭跟他說:“這孩子沒哭。”

韋天裳簡短幹脆回答他:“瘋了。”

“沒有吧。”韋留衣作勢要把我推給他,“你看看。”

他們像老友或夫妻一樣閑聊,沒滋沒味地,帶著一種平實祥和的無聊與默契,品味著我的家的毀滅,我親近的人的死亡。

他們是怪物,韋家人是怪物。

可奧爾加又是什麽呢?我那花苞般嬌嫩雪白、剛睜開眼睛時虹膜透著奇妙藍紫色的小弟弟,他又是什麽呢?父親說他眼睛裏有雲霞,就像我眼睛裏有星穹,這樣說時,我不知他是否在習慣地讚美我母親,畢竟所有人都認為我的頭發和眼睛遺傳自她。

我不知道自己在韋留衣懷裏坐了多久,最後他似乎也很疲倦,推開我,把我放上沙發,在韋天裳攙扶下站起身,低頭看我:“你真的也瘋了嗎?”

我搖搖頭。

“那很好。”他說。

有人打了個舌響,吸氣並驚嘆,我能聽出他的聲音,是那個打斷西萊迪腿的男人,很年輕,喉嚨明脆,還帶著笑意:“還是殺了他吧,這樣的小孩子,留著做什麽。”

“閉嘴,韋新羅。”制止他的人語氣冷峻,“這是主上的決定。”

韋留衣聽上去不以為忤:“我只有過一個妹妹。”

“也是,論起來,他怕是也得管主上您叫舅舅呢。”

我看見韋天裳的手動了,他左手攙著韋留衣,長刀懸在腰間,右手裏並沒有武器,只是從衣袖裏輕輕順了一下,指尖上露出一點閃光的硬質,不是刀刃,也不是箭鏃,我看不懂。但韋新羅的貧嘴寡舌在那一刻戛然而止。

韋留衣聽上去仍然平靜而清悅:“跪著出去。”

他說完就扶著韋天裳走了出去,頭也不回,更沒看我一眼。其他韋家人迅速圍攏上去,將他護在中間,我面前只剩下唉聲嘆氣的年輕男人。

他沒有韋留衣美貌,也沒有韋天裳冷漠和高挑,五官平淡得分不出偏東方還是西方,都像一點,又都不像,睫毛倒是異乎尋常長,眉心有一顆小小的褐色痣。

他的眼睛是綠色的,死水微瀾的那種綠,和他那挑釁而愉快的聲音簡直毫無關系。穿雪白的織銀絲綢緞外衣,腰身很細,腰上和胸口掛了幾串款式別致的銀飾,戴法尤其時髦。

我想拿那些銀子勒死他。

名叫韋新羅的維奧雷拉跪著,扭歪了頭看我,我不知道他要怎樣,做些什麽,或者怎樣出去,韋留衣叫他跪著出去。他果然動了,用膝蓋,心甘情願往外磨蹭,一眨眼已經到了門口,一種非人的姿態和速度。有一瞬間我忘記了欲嘔的恨意,盯著他看,很難說沒被這個詭異又馴服的生物激起好奇和嚇到。

他突然回頭沖我笑了一下,我有所預感,本能擡起手遮住面孔,閉上眼睛。再睜眼時,他已經竄了回來,帶著一卷腥氣的旋風,就停在我眼前,臉對著臉,跪著也比我矮不了許多,衣服上沒有血跡,身上全是血味。

我相信他手裏是有刀的。

韋新羅盯著我手腕上浸血的黃金蛇骨鏈,眼神動了動,深綠的漩渦向內幽幽縮回去。他噝噝地說:“你有本事就一直帶著它。”

你要知道,龍的詛咒是一定會應驗的。

我回答他:“你有本事就不要死掉。”

因為我一定會來殺死你和你們的。

這一部分我沒有講給祖父,盡管他反覆追問,詳細到了左右旁聽的家族長老們似乎都露出幾分尷尬,羼雜幾分不忍。無他,祖父的提問幾乎全部關於那些韋家人,他們的名字、長相、口音、衣著、武器、彼此間的關系與可能的暗示性細節……我能記得的一切。但他沒有問起我父親,在弄清楚我母親是如何被嚇瘋時,也只是嘆了口氣。當然他明白,韋留衣和韋天裳親自出馬,很少人——目前為止,是沒有人——有機會全身而退。而我要到後來才知道,那兩個看起來樣貌還蠻年輕的男人,就是韋家這一代的當家尊主和他的龍牙會總座。

“巴爾托洛梅奧。”祖父說,沈重地揮一下手,“去你自己的房間。”

身為嫡系嫡孫,本家大宅裏自然從來都有我的位置。但我沒有動,仰起臉,看著祖父陰雲堆疊溝壑分明的臉,我問,“慶歌怎麽辦?”

所有人都變色,除了祖父。“那是什麽?”他問,居然和韋留衣提了同樣問題。

我回答:“弟弟。”

這一個詞究竟引起多大驚駭,我不知道,也不想關心其他人的表情,沒有人關心我的父母,以及奧爾加,那他們會在乎慶歌嗎?我只有六歲,我不懂罪孽和清白如何衡量,只明白歡喜與悲傷的價值。父母給我快樂、自由和力所能及關愛,奧爾加給我新鮮奇異閱歷和一個可愛弟弟,他們沒有一個人傷害過或想傷害我,因此我一個都不想失去。

毫無疑問我的標準是自私的,但你又如何苛求這樣的我懂得現實?我還小,不明白慶歌的存在對這個家族意味著什麽,對我又意味著什麽。我只記得他曾經用肉嘟嘟小手大力攥緊我手指,手心像一朵嬌嫩溫熱水泡,咿咿呀呀對我大笑,沒長牙的粉紅嘴巴是甜美半開的大馬士革玫瑰花。他不僅沒有傷害過我,他比我更易被傷害。

祖父說:“帶走他。”對著他的管家,一個最能聽懂他用意的人,頭發灰白,面無表情,某些時候,這種冷漠比佐伊·維奧雷拉——我是說,韋天織——的懵懂發呆更令人感覺恐怖。

我整個身體往地板上墜,試圖吊在管家手臂上撒賴,卻忘了這裏不是熱那亞。祖父連一個眼色都不需要,我已經被強拖起來,丟給仆人,我對此極不服氣,探出手抓著離我最近的不知哪條手臂,狠狠一口咬下去,聽見本能驚呼。沒有人會想到阿雅克肖家的嫡孫還有這個本事,長老們輕微的吸氣與嘖聲此起彼伏。

祖父走下來,親自給了我一個耳光,又在我發起狂來打算照辦給他一口時,緊緊攥住我手腕。

“這是什麽?”他問,嗓音駭然,盯著血漬發黑的黃金蛇骨鏈,眼神憎惡,似乎都不願伸手去碰。

那東西不容易解下來,一個仆人受命嘗試,又一個,最後終於放棄,只能勉強捋開一點空隙,露出我腕上模糊腫脹的新鮮齒痕。

有人咒罵起來,更多的人一言不發,我環顧四周,所有人都換了另一張面孔,居高臨下看我如看骨灰渣滓,我不明白,沒有人替我清洗和包紮傷口,平時連我劃破指尖都要大驚小怪的侍女們這會兒不知躲去哪裏。這些鮮卑三姓最高貴的長者們默不作聲,那條蛇骨鏈像一條真正的金蛇,於冥冥中向他們舉首示威,整個廳堂仿佛充滿奇異冰冷的噝噝聲。

祖父良久才問:“誰幹的。”

聽上去他似乎根本不想知道答案。

“韋留衣。”我想了想,自動補充,“費爾迪南德·維奧雷拉。”

祖父倏然回頭去看那些親族,與他們對視,目光中似要流出鐵水,碰擊得火花亂迸。挨個逼退所有人的視線,他用力轉回來,說了一句我無論如何都不能明白的話。

“他還真護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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